追寻27年前的冰糕 《永不忘记》中“王翔”寻踪

仅以此文,献给高考恢复三十周年

1980年高考,海滨城市的36根冰糕,“穷且益坚”的孩子王翔,一鸣惊人——李心田的一篇《永不忘记》,王翔和他的老师潘若珣因此感动中国。

27年过去,王翔身在何方?怎样剥开神秘往事之后的匆匆迷雾?

“王翔”感动中国

八九年代的中学生可能记得一篇《永不忘记》的课文,讲的是“王翔”的故事。

这位出身寒家、母亲失明的王翔,几近失学,因为初中班主任潘若珣老师的挽留,终于念完高中。高考三天,他在海滨浴场卖冰糕。最后一天,潘老师的女儿买下王翔的36根冰糕。王翔因此考入了如日中天的中国科技大学。这是一篇充满泪水的课文——当潘老师与王翔全家到火车站送行时——王翔哭了,潘老师也哭了。

课文中的泪水,感动了一代中学生,也给中国科技大学做了几十年的免费广告。

2007年4月14日(周六),我乘坐Z74次从合肥返回北京。想起记忆所及,这恐怕是我第一次知道中国科大,有多少人像我一样,被王翔与潘老师感动,因此报考中国科大?

青岛,青岛!

回到北京,我发现《永不忘记》,原载《人民文学》1981年第二期,作者李心田,写出的《闪闪的红星》著名作家。4月17日,我开始疯狂挖人——阿弥陀佛,但愿老板不知道我上班乱搞。

李心田曾为济南军区前卫话剧团副团长兼创作室主任。我把济南军区、前卫话剧团与山东作家协会骚扰了一圈,作协居然帮我找到李心田电话。老先生78岁了,耳背严重,所以是他夫人给我传话的。

当我费尽艰辛,讲完来意。他夫人传来两个字——“编的“。我一听就faint,我强忍郁闷问“Are you kidding me?有原型木有捏?”李心田于是介绍他当年在山东“省报”上看到青岛的一个考生,是全省“高考前三名,理科第二名”(原话,我不知何意),很有志气,家里困难,卖着冰糕考上了大学。嘿嘿,这还够意思,于是我爬起来继续问:这是哪一年的事情捏?李心田告诉我,就是发表的那一年(1981年);是否考的就是科技大学捏?李说不记得了。但李老师询问,你们科技大学是在安徽吗?他觉得很有可能是考取了科技大学,这个情节改动的可能性不大。

4月18日,我再次致电李老先生,核实了一些细节:

1.年份,到底是1981年吗?因《永不忘记》发表在1981年第二期《人民文学》,我猜是二月出版,全国人民都在过年,谁吃冰糕赶考啊。李心田称,那应该是1980年左右。

我想事件年份很可能是1979-1980年。文革首次高考在1977年12月——天寒地冻的岁月,王翔要去海滨浴场找一群裸男裸女卖冰棍,不可能吧。仔细阅读课文,不难发现,王翔经历了较为完整的中学教育,文革之后新三届(1977-1979年)很多学生中学是相当曲折的——比如侯校长告诉我,他打过铁。呵呵。

2.地点:肯定是青岛?老先生相当肯定。他称省报上读到此事,之后他根据这个原型创造,但没有到青岛采访。文章发表在青岛的报纸还是济南的报纸呢?他坚持应是“省报”。(你小时候,用报纸包个烧饼油条,能有几种选择。江西吉安包油条,要么是《江西日报》要么就是《井冈山报》,哪有几十种都市报啊。)

3.姓名与性别:主人公真的叫王翔吗?李老先生认为不是。这时我想只能把文革之后所有科大山东籍挖出来了,为缩小范围,我问“您老人家创作时没有给王翔变性吧,如果男女不确定,这不好搞啊”。我的运气不错,李心田肯定王翔是男的。

李心田编著的《夜间扫街的孩子》有《关于<永不忘记>》一文,他答应给我寄来。但直到6月初,我再次致电,他告知,“你的地址错了。我不会给你寄啦! 不寄!“ 老先生显然生气了。

4.录取大学:尽管无法确定王翔考取了中国科大。但李心田坚持这个孩子是全省理科第二名(或第三名)。

我随后找到当年负责山东招生的的于开福、曲翠君老师,他们都记不清具体的情况,但都肯定直到1985年之前,山东几乎所有高考前茅的学生都考取了科大。其时,我已拿到1978-1981年所有山东籍科大学生的姓名与毕业中学,我想把学生逐一念给两位老师核对,他们说不可能的——当年负责招生的是杜锡录教授。遗憾的是杜锡录已经离开了我们(说几句闲话:你没听过杜锡录?说明你数学不够牛B!杜锡录是中国数学奥赛集训队名师,曾任中国IMO集训队教练,率领中国队获得5枚金牌。杜锡录等人编写的《初中数学竞赛教程》曾是中学生数学竞赛的圣经!单墫、常庚哲、李炯生、杜锡录、严镇军、余红兵这些人撰写的数学竞赛书籍,曾经风靡大江南北,他们全是科大的,这些人也是那个年代科大、科大数学系的活广告,一时多少豪杰!)

何处是“王翔”?

中国科大档案馆的丁毅信、丁兆君老师向我提供了科大1978-1980级山东籍学生有关档案。但他们都无法判断出与您所提供的故事主人公相吻合的人物,故而只能将三年的学生名单档案全部扫描。

我仔细观察1980级山东考生,该找谁骚扰捏。既然是做research,就要先设下一些assumptions。Assumption可能是错的——却通常可简化问题,让你迅速找出解,即使这是一个近似解——反正也比没有强。嘿嘿

我的assumption就是——科大包揽了山东省高考前三名。这样只需观察科大山东二三名,再看看那些青岛或者海滨城市的科大新生即可。

1980年的高考非常有意思,政治、语文、数学、物理、化学、英语满分都是100分,但在总成绩中英语只占30%——可见学英语有屁用。哈哈。1980级科大在山东省的第二名是刘隆基(803,毕业于济南实验中学),分数是470.5(我加了一遍,其实是470.9,这加分的老师也挺有意思,不给四舍五入,还来了一个向下半分去整);第三名是徐光(804,毕业于青岛四十四中),分数居然也是470.5(我算了一下,分数其实是469.99,不知道怎么又白送了0.5分,哈哈,这加分的老师是山东高招办的人呢,还是科大山东招生负责人杜锡录教授。杜老师是数学教授,应该不至于这么稀里糊涂算不好初中算术吧)。

OK,继续搞。最像的显然是徐光小朋友了——他是青岛人,而且是第三名,最适合去海滨浴场卖冰棍。要是刘隆基小朋友,他上午在济南考试,中午找个海滨浴场卖冰棍,下午再赶回来——除非他有直升飞机。

徐光似乎在扭腰(New York)、新泽西一带,于是我给徐光写Email、打电话,开始两天没有回音——手机永远是留言。我是一个看到留言机就语无伦次的人,后来再留言,我只好先说“这个这个,您老人家不要生气啊,我是有一点点变态,所以又来骚扰您啊。就算不是您,俺从中国往纽约打电话,给一点点面子哦“。

6月18日,我打通了刘隆基的电话——至少我可以向他核实他是否是山东省的第二名或第三名;如果是,那和他分数相同的徐光几乎肯定是”王翔“了——刘隆基接到我的电话时,貌似正在打高尔夫。对于他是否是山东第二、三名的问题,他说记不清了。他肯定以为我是窥探隐私的变态,他反问我”这个有这么重要吗?“ 我强忍羞愧,回答“非常重要!” 过了一会儿,他说:你让我打个球先。(可见我的人品有多糟糕,要是换个别的时候也好啊)。 不过他提供了很重要的信息——我听过此事,是有这么一个青岛考生,但“他好像没有进科大。”

花落谁家?

6月18日,我查到徐光的母校青岛44中电话,询问徐光的信息,一位樊老师答应提供帮助。

6月19日,徐光也回信了,他告知这个故事如此感人,却从未听说过。徐光同时告知我,他认识77-81年间所有来自青岛的科大学生,没有一个人符合故事中的主人公原型。

6月19日,青岛44中,樊老师回电,称问了该校两位老师,都知道此事,但“王翔”肯定不是徐光,故事的主人公是青岛28中的学生! 樊老师还提供了青岛28中校办电话。28中接电话的老师姓李,她告知我,自己1994年才来28中工作,她确实听说过此事,而且原型就是28中学生。

王翔很有可能快要找到了,但他不是科大学生。

谜底临近?

6月19日下午4:16分,青岛28中的李老师发来Email,主人公身份再度峰回路转:

李老师告知我,28中的退休教师郑老师回忆说,学生名字叫A(暂略姓名),他的班主任叫姜炳智(音),后调任青岛1中任副校长并退休,A当时家就住在28中校附近的青海路上,母亲是青岛针织二厂工厂,父亲是复员军人。郑老师向李和我都确认,A考入的是中国科技大学,但不清楚现况——遗憾的是,目前科大校友档案中没有发现姓名或中学相符的校友(此外,根据徐光校友稍早的陈述,他认识77-81所有科大青岛籍学生,没有这个人)

我随后致电青岛一中,一中老师告知姜老师身体欠佳,他们告知的电话,始终无人接听。郑老师还告知A有一位同班同学B,现任青岛某政府部门主任,我随即致电该部门,我给主任办公室的小mm磕了五分钟的头,她最后给了我一个传真。我已将传真发出。

Future Work

废话,当然是赶紧找出王翔。我希望有同学可以帮助我:

1.找出当年的初中语文课本,拍摄那篇课文的照片。越老越好;
2.找出《人民文学》1981年第2期,拍摄原文的数码照片。
3.找出《夜间扫街的孩》中《关于<永不忘记>》一文。

后记

寻访“王翔”的过程中,曾中断数月。直到前几天看到在瀚海星云“我说科大”版看到如此多同学关注着这个曾经感动无数人的“王翔”。《谁知道“永不忘记”里面的师兄现在在哪里?》smurfing显然比我更执着,他居然“从初中的时候就知道那个师兄的名字。因此对科大极其的期待。后来来到学校,到处问那个师兄的消息,发现很多人也不知道。”

我不知道王翔去了哪个学校?现在何处,是否像同学担心“万一,他并没有取得大家传统意义上的那些成功呢?”我同意smurfing所说“即使他很平凡,他曾经那种学习的态度,以及在家庭贫困的状况下所表现出来的勤劳,我都认为值得自己去学习”

如果真实的“王翔”,并未进入科大学习,科大学生无疑会感到一些失望——但我仍然认为这一切是有意义的。所有读过“王翔”“潘老师”的学生,都要感谢他们给我们心底的感动——这种感动穿越了岁月与时空。我在1992年左右读到《永不忘记》,15年过去。重读此文,心中依然不平静。

Acknowledgement

感谢《永不忘记》作者李心田先生提供的大量信息。感谢济南军区、山东省作家协会协助查找李心田的联系方式。

感谢档案馆丁毅信、丁兆君老师,提供1978-1980年山东新生高考成绩信息。感谢刘隆基(803)、徐光(804)、曲晓光(807)提供当年回忆。感谢邓国华、刘贤荣教授(中国科大原招生办公室主任)提供当年山东招生老师姓名。感谢中国科大北京办事处杨文琴老师提供当年招生的曲翠君、于开福、孙树顺老师联系方式。感谢曲翠君、于开福、孙树顺等老师回忆七八年代科大招生老师。感谢0304古翳同学、0023古今查找校友信息。感谢中国科大新闻中心李雅青拍摄1980年校报,提供当年科大招生情况(尽管未能直接判断山东第一名是否考入科大)。感谢校友总会郭胜利老师提供校友信息。

感谢青岛44中樊老师提供原型来自青岛28中的信息,感谢青岛28中李建英老师(音)的帮助。感谢青岛28中退休郑老师。青岛28中最早向我提供“王翔”的真实姓名。感谢青岛一中陈老师。感谢《人民文学》杂志社发行部王先生。

本文得到中国科大八卦基金资助(编号:7788)。

(待续)续文如下:追吧,海燕

联系作者:老猫,liuzhifeng AT_NOSPAM gmail DOT com

附录 《永不忘记》

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初中《语文》第三册第25课。原载《人民文学》1981年第二期,有改动


王翔要去上大学了。他考试的总成绩是477分,被科技大学选去了。

到火车站来送王翔的,有他的爸爸王恒元,他的妹妹王小慧,还有教了他三年初中的班主任潘老师。

王翔长这么大,还是第一次离家。他进了车厢,从车窗里望着站台上的爸爸和妹妹,心头酸溜溜的,尽量地忍着,不让泪水涌出。而当他看着身材矮小的潘老师,一面笑着一面望着他的时候,他再也忍不住了,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。他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跟老师说,但又不知这么说。可是就这样骤然离去,又觉得实在未表达出对老师的感激之情。当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,他突然从自己的书包里抽出一个大信封,跑到车厢门口,双手捧着那个信封,喊道:"潘老师,给您!"潘老师走过去接住信封,王翔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,说:"谢谢,老师!"然后转过身去呜呜地哭了。

火车开走了。潘老师含着泪,带着笑,望着那隆隆驶去的火车。她心头若有所失,又若有所得。她启开王翔给她的那个大信封,抽出一张硬纸来,原来是一幅铅笔画,上面画着一个卖冰糕的孩子——那孩子守着一个冰糕箱,两只眼睛含泪凝视着,像是在沉思。画的下方写着:"永不忘记,谢谢老师。"潘老师的眼睛又模糊了,呆呆地望着远去的火车。

站在潘老师身旁的王恒元说:"潘老师,咱们回去吧!"

"啊!"潘老师抹了下眼角的泪,他们一齐向火车站外走去。

"潘老师,我哥哥给你的信封,里面装的什么呀?"小慧好奇地问潘老师。

潘老师说:"他送我一张画。"

"我看看!"王小慧说着从潘老师手中要过信封,从中抽出那张画看了下,轻轻地说:"啊,是我哥哥。"

王恒元抬头看了看,由衷地说:"潘老师,王翔能上大学,全靠您的帮助,我们全家都感谢您。"

潘老师说:"王翔是个难得的孩子,应该深造。自古英雄出寒家。穷家的孩子知道日子难过,长大了,有了知识,能更好地为老百姓服务。"她语带感情,几致哽咽。

王翔的家庭,生活很困难。他母亲原在一个街办的工厂当工人,有一次工厂失火,她救火时伤了眼睛。从那以后眼睛失明,不能工作了。父亲王恒元在铁路上当检修工,一个人负担全家四口人的生活,经济上非常紧张。那时王翔十三岁,上初中一年级,妹妹小慧才七岁。

十三岁的王翔,自愿到街办工厂去顶妈妈的职务。但是,失明的妈妈坚持要王翔上完中学,因为孩子学习成绩好,她不忍心让孩子误了学业呀!

王翔的班主任是潘若珣老师。她发现王翔的记忆力特别好,学过的诗词、范文他都能熟练地背诵下来。分析理解能力也强,数学题做得又快又准确。有一次,潘老师看见王翔的作业本上,数学练习题缺了十多页。她责问王翔:"为什么把练习题撕了?"王翔说:"为的是更好地记住。"

"要是忘了,怎么复习呀?"

"我在心里默算了好多遍,记牢了。"

潘老师不信,当场让他复述,他果然清清爽爽、一点不差地复述了出来。这件事震动了全班,更感动了潘老师。

初中三年,共六个学期,王翔每次考试成绩不但在全班是第一名,在全校也是第一名;尤其是数学,从没下过一百分。但是初中毕业的时候,他向潘老师说:"老师,高中我不上了。"

潘老师吃惊了:"为什么?"

王翔吃吃地说:"因为家里生活困难。"

"有困难,我们帮你解决。"潘老师很激动,"你这样的学生,怎么能不升学呢?"她像是看见一棵可以成长为栋梁的小树要夭折,心疼地说:"我找你家大人去,再怎么困难,也得让你上高中。"

放了学,潘老师走进王翔的家。那只有十平方米的房子里,挤着一张大床,一张小床,靠墙还竖立着一张铺板。一个角落里,十岁的小慧在点火生炉子,引火用的,正是王翔的数学练习本。潘老师的心里,像小屋子一样堵塞得满满的。她想,一个有才能的人,可以生长在这个小屋子里,但不应该毁坏在这小屋里。当老师,不就是发现人才,培养人才吗?她,教了三十年书,绝不能看着一个人才被埋没。

正在生火的小慧,抬起头来,喊了声:"潘老师!"

潘老师问:"你哥哥呢?"

小慧说:"他上街道办事处了,要去当临时工。"

潘老师"啊"了一声,又问:"你妈呢?"

小慧说:"在水管子那儿洗衣裳。"

"我来替你洗吧!"潘老师蹲下来,把手伸进水盆里。

"哎呀,潘老师!"王翔妈一听声音就知是谁,她按住了老师那双瘦瘦的手。

一边共同洗着衣裳,一边仔细地商量,最后潘老师说服了王翔妈妈,这位双目失明的妇女又说服了丈夫。干了半个月的临时工,开学时,王翔升入了高中。

到了高中,班主任不是潘老师了。但是潘老师还是十分关心王翔。同样,王翔的学习成绩还是非常好,数学成绩从没下过一百分。

距离高中毕业还有一个多月,潘老师发现王翔每天中午上学时,来得都很匆忙,而且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了。她想弄清是怎么回事,一天中午放学的时候,就推着自行车暗中尾随者王翔。她见王翔没有回家,穿过两条马路,走到一个冰糕批发站去了。

几年来,潘老师对王翔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情,这种感情是爱,是怜,还是敬呢?她也分不清,只是时刻想着这个孩子。

"冰糕!冰糕!"王翔用一个小推车从批发站推出一箱冰糕来,一边叫卖着,向海滨浴场去了。

潘老师的眼睛湿润了,她并不觉得卖冰糕是什么低下行为,而是觉得这个十七岁的大孩子,刚刚离开课堂,就去卖冰糕,而后又匆匆赶进课堂去拿一百分,太不简单了。她教了三十年书了,这样的学生还真没见过呢!她调转了车把,到菜市里买了一捆青菜,骑着车子向王翔家去。

在王翔家里,失明的妈妈告诉潘老师,家中已经确定让王翔考大学了。王翔为了给自己积累上学的费用,同时也给家里积点钱,他每天要去卖两厢冰糕——中午卖一箱,晚上卖一箱,每箱收入一元钱,每天两元,准备在两个月中收入一百元。

潘老师把那捆青菜留给王翔的妈妈,当她从王翔家出来的时候,心中又涌起那种感情:有爱,有怜,还有敬。

"冰糕,奶油冰糕,五分一根!"潘老师耳朵里老是响着王翔的喊声,老是看见他匆匆地走进学校,老是看见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。而当她问及王翔的学习成绩时,回答仍是一百分。

全国高考临近了。王翔在他家的那不到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准备功课。他每天早晨很早就醒来,不惊动任何人,躺在那临时支起的板床上,默默地背诵各科知识的要点,数学课,他复习起来更方便了,那印在脑中的各种符号、各种公式,全被他连接起来,系统起来了,他觉得数学就是些规律,掌握这些规律,可以由此及彼,一通百通。

白天的时间,他还要卖冰糕。

"冰糕,奶油冰糕,五分一根!"王翔到火车站,到电影院门前去叫卖,他要完成积累一百元的任务——一半用于自己上大学,一半留给家里。

潘老师最近显得特别着急,一方面为那班初中升高中的学生操心,另一方面注意力更常集中在王翔身上。她担心那孩子,一边卖冰糕,一边参加考试,有把握吗?

考完第一门课,潘老师到王翔家里来了,她见王翔不在,一问,王翔又卖冰糕去了。她有些恼怒,不客气地批评起刚下班的王恒元:"你们怎么能这样呢?既然让孩子考大学,就应当认真对待,谁见过中午卖冰糕,下午又考试的?你们对孩子也太不负责了!"

王恒元向她解释:"潘老师,我们也跟他说了,这两天考试,就不要去卖冰糕了,可王翔不听,他说他会抓紧点滴时间复习,有把握考好。"

潘老师说:"别听他的,谁也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。"

老王说:"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,可这孩子有个犟脾气,要办的事,一定办到底。他说这是意志的锻炼,也是对知识的考验。"

潘老师心中一动:"对知识的考验?"

"是的。他说只要知识真地掌握了,在任何情况下,都能经得起考验。"

潘老师似乎同意这个观点,可是她一转念,却从衣袋中拿出六元钱来放在小桌上:"你跟王翔说,这三天不卖冰糕了,这六块钱,我补偿他。"

"可不能这样,潘老师!"王翔妈感动地说,"您这么关心王翔,我们就感激不尽了,您赶紧把钱收起来。"

"没关系,"潘老师说,"当老师的,应该关心学生。"

"不用,不用!"王恒元说,"我们家里也不缺这几块钱,我这月才长的工资。"他怕辜负潘老师的好意,又说,"王翔这孩子,您是知道的,他计划办的事,就一定要完成,我是不愿违了他的心意……"

"你跟他说,这也是我的心意。"潘老师转身想走,"叫他把这钱收下。"

"不用,老师!"王翔推着冰糕箱站在门口,"潘老师,您放心吧,我一定能考好。"

潘老师难过得半天没说话。她看着面前这个大孩子,灰色的衬衫上透着汗渍,脸色黑黑的,头发挺长。她叹了口气:"唉!"

王翔站在潘老师面前,潘老师比他矮半头,他看得清那头上几缕白发。他望着那慈祥而湿润的眼睛,觉得潘老师像祖母,像母亲,但又不是祖母,不是母亲。他拿过小桌上的六元钱,塞进潘老师的衣袋里,声音微颤地说:"老师,谢谢您,我一定能考好。"

潘老师怕伤了孩子的自尊心,没留下那六元钱,却留下一番嘱咐。

那是第三天的中午,再考完一门课,全部考试就结束了。

"冰糕,奶油冰糕,五分一根!"潘老师的耳朵里又想起王翔的声音。这时,天空传来隐隐的雷声,看样子要下雨了。潘老师看了下手腕上的表,"哦,一点了!"她忙喊来走娘家的大女儿:"玉婷,快跟我出去一下!"她推过自行车,拿了一个装点心的铁桶。女儿也推着自行车,跟母亲出来了。

"妈,要干什么去呀?"女儿一边骑着车子,一边问母亲。

潘老师说:"买冰糕去。"

女儿说:"今天阴天,天气不热,不要买冰糕了。"

潘老师说:"正因为阴天,我才要买呢!"

可是遇到几个卖冰糕的,妈妈全不停下来买,女儿很是纳闷。

快到海滨浴场了,潘老师停下来,指着一个卖冰糕的,向女儿说:"玉婷,你去,把那孩子所有的冰糕都买下来。"

"妈妈,你要干什么呀!"女儿很不解。

"你快去!"潘老师催着女儿,一边看手腕上的表,"快,买回来我再告诉你。"顺手把点心桶和两元钱给了女儿。可是潘老师却躲到墙角落去。

女儿看着母亲似乎有什么心事,没再追问,到了那个卖冰糕的少年面前:"买冰糕。"

"您要几根?"那少年闪着求售的目光。

"你这箱子里还有多少根?"

"还有三十六根。"

"我全要了。"

卖冰糕的少年有些惊异,他看了看天空密布的阴云,又看了看面前这位妇女,心中不胜庆幸,把箱子里的三十六根冰糕很整齐地装到那妇女手中的铁桶里,收了钱,匆匆地推着小车走了。

晚上,王翔来到潘老师家,他要向潘老师报告几门功课考试的情况。

"你喝杯水吧!"有人在王翔面前放了一杯水。

王翔抬头看了下那个端水给他的人,马上在记忆里找到了她。

"喝吧,喝吧!"潘老师慈爱地望着王翔。

王翔端起水杯喝了两口,那水是甜的,冰冷的,带着奶味的。

"潘老师……"王翔的喉头哽咽了。

"你是我教学几十年中见到的最好的学生。"潘老师站起来,抚着王翔的肩头,"你将来会很有出息的。"她在王翔的肩头拍了两下,"喝吧,我那儿还有一大壶呢!"

王翔转脸看看那个一下子买了他三十六根冰糕的妇女,那妇女只是对他笑。

"老师,我不知怎样报答您才好。"王翔说着深深地低下头,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杯子。

潘老师说:"不要报答我,将来有了本事,报答咱们十亿人民吧!"

"哎。"

从潘老师家出来,王翔的嘴里、心里都泛着冰糕的甜味。他走着,想起那头顶的烈日,想起那匆匆地推车叫卖的情景,想起那考试前五十分钟卖了的三十六根冰糕,他心头是不宁静的。

夜晚,王翔睡不着,在灯下,他为自己画了一幅像——一个孩子守在冰糕箱旁,两只眼睛含泪凝视着,像是在沉思。他画完,想在画下写几个字,写什么呢?想来想去,最后写了"永不忘记"四个字。永不忘记什么呢?是不忘自己的童年吗?那磨练是难忘的。还有什么不应忘记的呢?是潘老师和潘老师的嘱咐:"将来有了本事,报答咱们十亿人民吧!"是!我永记不忘,不忘那些像我一样的,像潘老师一样的普通的人!谢谢老师,我记下了!于是他又在"永不忘记"下面写上"谢谢老师"。

王翔考了477分,火车把他载往科技大学。潘老师拿着王翔送给她的那幅自画像,她心底又涌起那种特殊的感情:有爱,有怜,还有敬。同时她又加上一点:老师的责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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